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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第二十二章 卷二十一异事异疾附宋 · 沈括

世传虹能入溪涧饮水,信然。熙宁中,余使契丹,至其极北黑水境永安山下卓帐。是时新雨霁,见虹下帐前涧中。余与同职扣涧观之,虹两头皆笄涧中。使人过涧,隔虹对立,相去数丈,中间如隔绡穀。自西望东则见;盖夕虹也。立涧之东西望,则为日所铄,都无所睹。久之稍稍正东,逾山而去。次日行一程,又復见之。孙彦先云:“虹,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即有之。”

皇祐中,苏州民家一夜有人以白垩书其墙壁,悉似“在”字,字稍异。一夕之间,数万家无一遗者;至于卧内深隐之处,户牖间无不到者。莫知其然,后亦无他异。

延州天山之巅,有奉国佛寺,寺庭中有一墓,世传尸毗王之墓也。尸毗王出于佛书《大智论》,言尝割身肉以饲饿鹰,至割肉尽。今天山之下有濯筋河,其县为肤施县。详“肤施”之义,亦与尸毗王说相符。按《汉书》,肤施县乃秦县名,此时尚未有佛书,疑后人傅会县名为说。虽有唐人一碑,已漫灭断折不可读。庆历中,施昌言镇鄜、延,乃坏奉国寺为仓,发尸毗墓,得千余秤炭,其棺椁皆朽,有枯骸尚完,胫骨长二尺余,颅骨大如斗。并得玉环玦七十余件,玉冲牙长仅盈尺,皆为在位者所取;金银之物,即入于役夫。争取珍宝,遗骸多为拉碎,但伫一小函中埋之。东上阁门使夏元象,时为兵马都监,亲董是役,为余言之甚详。至今天山仓侧,昏后独行者往往与鬼神遇,郡人甚畏之。

余于谯亳得一古镜,以手循之,当其中心,则摘然如灼龟之声。人或曰:“此夹镜也。”然夹不可铸,须两重合之。此镜甚薄,略无焊迹,恐非可合也。变使焊之,则其声当铣塞;今扣之,其声泠然纤远。既因抑按而响,刚铜当破,柔铜不能如此澄莹洞彻。历访镜工,皆罔然不测。

世传湖、湘间因震雷,有鬼神书“谢仙火”三字于木柱上,其字入木如刻,倒书之。此说甚著。近歳秀州华亭县,亦因雷震,有字在天王寺屋柱上,亦倒书,云:“高洞杨雅一十六人火令章。”凡十一字,内“令章”两字特奇劲,似唐人书体,至今尚在,颇与“谢仙火”事同。所谓“火”者,疑若队伍若干人为“一火”耳。余在汉东时,清明日雷震死二人于州守园中,胁上各有两字,如墨笔画,扶疏类柏叶,不知何字。

元厚之少时,曾梦人告之:“异日当为翰林学士,须兄弟数人同在禁林。”厚之自思素无兄弟,疑此梦为不然。熙宁中,厚之除学士,同时相先后入学士院子:一人韩持国维,一陈和叔绎,一邓文约绾,一杨元素绘,并厚之名绛。五人名皆从“系”,始悟弟兄之说。

木中有文,多是柿木。治平初,杭州南新县民家折柿木,中有“上天大國”四字。余亲见之,书法类颜真卿,极有笔力。“國”字中间“或”字,仍挑起作尖吕,全是颜笔,知其非伪者。其横画即是横理,斜画即是斜理。其木直剖,偶当“天”字中分,而“天”字不破,上下两画并一脚皆横挺出半指许,如木中之节。以两木合之,如合契焉。

卢中甫家吴中。尝未明而起,墙柱之下,有光煟然。就视之,似水而动。急以油纸扇挹之,其物在扇中滉漾,正如水银,而光艳烂然;以火烛之,则了无一物。又魏国大主家亦尝见此物。李团练评尝与余言,与中甫所见无少异,不知何异也。余昔年在海州,曾夜煮盐鸭卵,其间一卵,烂然通明如玉,荧荧然屋中尽明。置之器中十余日,臭腐几尽,愈明不已。苏州钱僧孺家煮一鸭卵,亦如是。物有相似者,必自是一类。

余在中书检正时,阅雷州奏牍,有人为乡民诅死,问其状,乡民能以熟食咒之,俄顷脍炙之类悉復为完肉;又咒之,则熟肉復为生肉;又咒之,则生肉能动,復使之能活,牛者復为牛,羊者復为羊,但小耳;更咒之,则渐大;既而復咒之,则还为熟食。人有食其肉,觉腹中淫淫而动,必以金帛求解;金帛不至,则腹裂而死,所食牛羊,自裂中出。狱具案上,观其咒语,但日“东方王母桃,西方王母桃”两句而已。其他但道其所欲,更无他术。

寿州八公山侧土中及溪涧之间,往往得小金饼,上有篆文“刘主”字,世传“淮南王药金”也。得之者至多,天下谓之“印子金”是也。然止于一印,重者不过半两而已,鲜有大者。余尝于寿春渔人处得一饼,言得于淮水中,凡重七两余,面有二十余印,背有五指及掌痕,纹理分明。传者以谓埿之所化,手痕正如握埿之迹。襄、随之间,故舂陵、白水地,发土多得金麟趾褭。妙趾中空,四傍皆有文,刻极工巧。褭作团饼,四边无模范迹,似于平物上滴成,如今干柿,土人谓之“柿子金”。《赵飞燕外传》:“帝窥赵昭仪浴,多寀金饼,以赐侍儿私婢。”殆此类也。一枚重四两余,乃古之一斤也。色有紫艳,非他金可比。以刃切之,柔甚于铅;虽大块,亦可刀切,其中皆虚软。以石磨之,则霏霏成屑。小说谓麟趾褭,乃娄敬所为药金,方家谓之“娄金”,和药最良。《汉书注》亦云:“异于他金。”余在汉东一歳凡数家得之。有一窖数十饼者,余亦买得一饼。

旧俗正月望夜迎厕神,谓之紫姑。亦不必正月,常时皆可召。余少时见小儿辈等闲则召之,以为嬉笑。亲戚间曾有召之而不肯去者,两见有此,自后遂不敢召。景祐中,太常博士王纶家因迎紫姑,有神降其闺女,自称上帝后宫诸女,能文章,颇清丽,今谓之《女仙集》,行于世。其书有数体,甚有笔力,然皆非世间篆隶。其名有藻牋篆、茁金篆十余名。纶与先君有旧,余与其子弟游,亲见其笔迹。其家亦时见其形,但自腰以上见之,乃好女子;其下常为云气所拥。善鼓筝,音调凄婉,听者忘倦。尝谓其女曰:“能乘云与我游乎?”女子许之。乃自其庭中涌白云如蒸,女子践之,云不能载。神曰:“汝履下有秽土,可去履而登。”女子乃韈而登,如履缯絮,冉冉至屋復下。曰:“汝未可往,更期异日。”后女子嫁,其神乃不至,其家了无祸福。为之记传者甚详。此余目见者,粗志于此。近歳迎紫姑者极多,大率多能文章歌诗,有极工者。余屡见之,多自称蓬莱谪仙。医卜无所不能,棋与国手为敌。然其灵异显著,无如王纶家者。

世有奇疾者。吕缙叔以知制诰知颍州。忽得疾,但缩小,临终公如小儿。古人不曾有此疾,终无人识。有松滋令姜愚,无他疾,忽不识字。数年方稍稍復旧。又有一人家妾,视直物皆曲,弓弦界尺之类,视之皆如钩,医僧奉真亲见之。江南逆旅中一老妇,啖物不知饱。徐德占过逆旅,老妇愬以饥,其子耻之,对德占以蒸饼啖之,尽一竹篑,约百饼,犹称饥不已;日饭一石米,随即痢之,饥復如故。京兆醴泉主簿蔡绳,余友人也,亦得饥疾,每饥立须啖物,稍迟则顿仆闷绝。怀中常置饼饵,虽对贵官,遇饥亦便龁啖。绳有美行,博学有文,为时闻人,终以此不幸。无人识其疾,每为之哀伤。

嘉祐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天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开湖中,凡十余处,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烂然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崔伯易尝为《明珠赋》。伯易,高邮人,盖常见之。近歳不復出,不知所往。樊良镇正当珠往来处,行人至此,往往维船数宵以待现,名其亭为“玩珠”。

登州巨嵎山,下临大海。其山有时震动,山之大石皆颓入海中。如此已五十余年,土人皆以为常,莫知何谓。

士人宋述家有一珠,大如鸡卵,微绀色,莹彻如水。手持之映空而观,则末底一点凝翠,其上色渐浅;若回转,则翠处常在下,不知何物,或谓之“滴翠珠”。佛书:“西域有‘琉璃珠’,投之水中,虽深皆可见,如人仰望虚空月形。”疑此近之。

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日“蛟蜃之气所为”,疑不然也。欧阳文忠曾出使河朔,过高唐县,驿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其说甚详,此不具纪。问本处父老,云:“二十年前尝昼过县,亦历历见人物。”土人亦谓之“海市,”与登州所见大略相类也。

近歳延州永宁关大河岸崩,入地数十尺,土下得竹笋一林,凡数百茎,根榦相连,悉化为石。适有中人过,亦取数茎去,云欲进呈。延郡素无竹,此入在数十尺土下,不知其何代物。无乃旷古以前,地卑气湿而宜竹耶?婺州金华山有松石,又如核桃、芦根、蛇蟹之类,皆有成石者;然皆其地本有之物,不足深怪。此深地中所无,又非本土所有之物,特可异耳。

治平中,泽州人家穿井,土中见一物,蜿蜿如龙蛇。大畏之,不敢角,久之,见其不动,试摸之,乃石也。村民无知,遂碎之,时程伯纯为晋城令,求得一段,鳞甲皆如生物。盖蛇蜃所化,如石蟹之类。

随州医蔡士宁常宝一息石,云:“数十年前得于一道人。”其色紫光,如辰州丹砂;极光莹,如映人;搜和药剂;有缠纽之纹;重如金锡。其上有两三窍,以细篾剔之,出赤屑如丹妙。病心狂热者,服麻子许即定。其斤两歳息。士宁不能名,忽以归余。或云“昔人所练丹药也。”形色既异,又能滋息,必非凡物,当求识者辨之。

随州大洪山作人李遥,杀人亡命。逾年,至秭归,因出市,见鬻柱杖者,等闲以数十钱买之。是时秭归适又有邑民为人所杀,求贼甚急。民之子见遥所操杖,识之,曰:“此吾父杖也。”遂以告官司。执遥验之,果邑民之杖也,榜掠备至。遥实买杖,而鬻仗者已不见,卒未有以自明。有司诘其行止来历,势不可隐,乃通随州,而大洪杀人之罪遂败。卒不知鬻杖者何人。市人千万,而遥适值之,因缘及其隐匿,此亦事之可怪者。

至和中,交趾献麟,如牛而大,通身皆大麟,首有一角。考之记传,与麟不类,当时有谓之山犀者。然犀不言有麟,莫知其的。回诏欲谓之麟,则虑夷獠见欺;不谓之麟,则未有以质之;止谓之“异兽”,最为慎重有体。今以余观之,殆天禄也。按《汉书》:“灵帝中平三年,铸天禄、虾于平门外。”注云:“天禄,兽名。今邓州南阳县北《宗资碑》旁两兽,镌其膊,一曰天禄,一曰辟邪。”元丰中,余过邓境,闻此石兽尚在,使人墨其所刻天禄、辟邪字观之,似缘似隶。其兽有角鬣,大鳞如手掌。南丰曾阜为南阳令,题宗资碑阴云:“二兽膜之所刻独在,制作精巧,高七八尺,尾鬣皆鳞甲,莫知何象而名此也。”今详其形,甚类交趾所献异兽,知其必天禄也。

钱塘有闻人绍者,常宝一剑。以十大钉陷柱中,挥剑一削,十钉皆截,隐如秤衡,而剑镴无纤迹。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復直如弦。关中种谔亦畜一剑,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復直。张景阳《七命》论剑曰:“若其灵宝,则舒屈无方。”盖自古有此一类,非常铁能为也。

嘉祐中,伯兄为卫尉丞,吴僧持一宝鉴来云:“斋戒照之,当见前途吉凶。”伯兄如其言,乃以水濡其鉴,鉴不甚明,仿佛见如人衣绯衣而坐。是时伯兄为京寺丞,衣绿,无缘遽有绯衣。不数月,英宗即位,覃恩赐绯。后数年,僧至京师,蔡景繁时为御史,尝照之,见已著貂蝉,甚自喜。不数日,摄官奉祠,遂假蝉冕。景繁终于承议郎,乃知鉴之所卜,唯知近事耳。

三司使宅,本印经院,熙宁中,更造三司宅。处薛师政经始,宅成,日官周琮曰:“此宅前河,后直太社,不利居者。”始自元厚之,自拜日入居之。不久,厚之谪去,而曾子宣继之。子宣亦谪去,子厚居之。子厚又逐,而余为三司使,亦以罪去。李奉世继为之,而奉世又谪。皆不缘三司职事,悉以他坐褫削。奉世去,发厚卿主计,而三司官废,宅毁为官寺,厚卿亦不终任。

《岭表异物志》记鳄鱼甚详。余少时到闽中,时王举直知潮州,钓得一鳄,其大如船,画以为图,而自序其下。大体其形如鼍,但喙长等其身,牙如锯齿。有黄、苍二色,或时有白者。尾有三钩,极铦利,遇鹿豕即以尾戟之以食。生卵甚多,或为鱼,或为鼍、鼋其为鳄者不过一二。土人设钩于大豕之身,筏而流之水中,鳄尾而食之,则为所毙。

嘉祐中,海州渔人获一物,鱼身而首如虎,亦作虎文;有两短足在肩,指爪皆虎也;长八、九尺。视人辄泪下。舁至郡中,数日方死。有父老云:“昔年曾见之,谓之‘海蛮师’。”然书传小说未尝载。

邕州交寇之后,城垒方完,有定水精舍泥佛,辄自动摇,昼夜不息,如此逾月。时新经兵乱,人情甚惧。有司不敢隐,具以上闻,遂有诏令,置道场禳谢,动亦不己。时刘初知邕州,恶其惑众,乃舁像投江中。至今亦无他异。

洛中地内多宿藏,凡置第宅未经掘者,例出掘钱。张文孝左丞始以数千缗买洛大第,价已定,又求掘钱甚多,文孝必欲得之。累增至千余缗方售,人皆以为妄费。及营建庐舍,土中得一石匣,不甚大,而刻镂精妙,皆为花鸟异形,顶有篆字二十余,书法古怪,无人能读。发匣,得共金数百两。鬻之,金价正如买第之直,斸掘钱亦在其数,不差一钱。观其窾识文画,皆非近古所有。数已前定,则虽欲无妄费,安可得也?

熙宁九年,恩州武成县有旋风自东南来,望之插天如羊角,大木尽拔。俄顷旋风卷入云霄中。既而渐近,乃经县城,官舍民居略尽。悉卷入云中。县令儿女奴婢,卷去復坠地,死伤者数人。民间死伤亡失者,不可胜计。县城悉为丘墟,遂移今县。

宋次道《春明退朝录》言:“天圣中,青州盛冬浓霜,屋瓦皆成面花之状。”此事五代时已尝有之,余亦自两见如此。庆历中,京师集禧观渠中,冰纹皆成花果林木。元丰末,余到秀州,人家屋瓦上冰亦成花。每瓦一枝,正如画家所为折枝,有大花似牡丹、芍药者。细药如海棠、萱草辈者,皆有枝叶,无毫发不具,气象生下,虽巧笔不能为。以纸搨之,无异石刻。

熙宁中,河州雨雹,大者如鸡卵,小者如莲芡,悉如人莲芡,悉如人头,耳目口鼻皆具,无异镌刻。次年,王师平河州,蕃戎授首者甚众,岂克胜之符豫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