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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义固说清 · 庞垲

诗义固说 (清)庞垲 撰

●诗义固说卷上

古今人之论诗者多矣,大要称说於篇中之词,而未深求於言中之志,所谓从流下而忘反者也。试观《三百篇》以暨汉、魏,其所为诗,内达其性情之欲言,而外循乎浅深条理之节,字字有法,言言皆道,所以讽咏而不厌也。余每与同人论诗,耑主此说,以为如是则为诗,不如是即非诗,故曰《固说》。说虽固哉,而畔道离经,从知免矣。

古诗三千,圣人删为三百,尊之为经。经者,常也,一常而不可变也。後此遂流而为《骚》,为汉、魏五言,为唐人近体。其杂体曰歌,曰行,曰吟,曰曲,曰谣,曰叹,曰辞。其体虽变,而道未常变也。故欲学为诗者,不可不读《三百篇》也。其体虽分《风》、《雅》、《颂》,而其感於心而形於言,由浅入深,借宾形主,不过如夫子所云“辞达而已矣”,宁有他哉!至其辞句蕴藉,美刺昭然,所谓温柔敦厚而不愚者也。

诗有道焉,性情礼义,诗之体也;始终条理,诗之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相为表里,如四时成岁,五官成形,乃天人之常也。苟春行秋令,目居眉上,即为天变人妖矣。为诗而始终条理失伦,用之既乖,体将安託?故成章以达浅深次序之法,不可不讲也。

喜怒哀乐,随心所感,心有邪正,则言有是非。合於礼义者,为得性情之正,於诗为正风正雅;不合礼义者,即非性情之正,於诗为变风变雅。圣人存正以为法,存变以为戒。变虽非礼义之正,而闻者知戒,亦所以要之以正也。故举全《诗》而蔽之曰“思无邪”。

《风》、《雅》、《颂》其体不同,用于乡为《风》,用于朝为《雅》,用于庙为《颂》,不待用意而体自别。即如人说话,对妻子是一样,对父母是一样,对君公大人是一样,致词各别,而体於是乎分矣。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以《雅》以大其规,和之以《颂》以要其止”,朱子以为“学诗之大旨”,究非作诗之本义也。作诗本意在“诗言志”内,“辞达而已矣”内,方见得诗本性情。前贤言不及此,所以近人只在言语词句上用工夫,遂流於肤阔而不真切也。

汉、魏诗质直如说话,而字随字折,句随句转,一意顺行以成篇,纯是《三百篇》家法,观“青青河畔草”、“翩翩堂前燕”、“高台多悲风”诸作可见。晋诗不取达意,而徒骛文词,堆砌排比,虽多奚为?陶公独为近古,然较汉、魏气稍疏,味稍薄,句意间有不完,押韵间有不稳者,然於圣人辞达之旨未远,故足尚也。

初、盛唐近体诗,昌明博大,盛世之音,然稍觉文胜,故学之易入肤阔。五言亦和平有法,但申说太尽,无言外意。子美近体真朴,得汉、魏之遗。五言古别为一家,佳者可入汉、魏,惟好牵时事入诗,遂有参错不成章者,不必论也。太白五言,纯学《选》体,觉词多意少,读之易厌。故李献吉谓“唐无古诗”,其语近是。而己所为古诗,直是剿袭撏剥,求似皮毛间耳。至于究诗人之本义,唐人之所以异於古者,献吉乌足知!

七言古一涉铺叙,便平衍无气势。要须一气开阖,虽旁引及他事别景,而一一与本意暗相关会。如黄河之水,三伏三见,而皆知一脉流转。如雲中之龙,见一爪一鬣,皆知全身俱在。此体当推少陵第一,如《曹将军画马》、《王郎短歌》诸作,虽太白歛手,高、岑让步。然时有硬插别事入诗,与本意不相关,遂至散漫不成章,读者不可不审。

诗有题,所以标明本意,使读者知其为此事而作也。古人立一题於此,因意标题,以词达意,後人读之,虽世代悬隔,以意逆志,皆可知其所感,诗依题行故也。若诗不依题,前言不顾後语,南辕转赴北辙,非病则狂,听者奚取?自宋以还,诗家每每堕此,不省古人用意所在,而借口云寄慨在无伦次处。呜呼!无伦次可以为诗耶?

题目既定,句以成篇,字以成句,五字七字必令意全句中,不可增减,而後谓之完足。近见有句於此,亦可卜度其意之所在,而觉句中少数字而不显切。又有三五字已尽本意,而强增一二字以趁韵脚,牵率矫强,百丑具见,何以为诗?作者须於一句之中,首尾自相呼应,一篇之中,前後句相呼应,相生相续以成章,然後无背於古而可以传也。

天地之道,一辟一翕;诗文之道,一开一合。章法次序已定开合,段落犹须匀称,少则节促,多则脉缓,促与缓皆伤气,不能尽淋漓激楚之致。观古歌行妙处,一句赶一句,如高山转石,欲住不能,以抵归宿之处乃佳。其法亦无一定,惟斟酌得中为主。其开处有事物与本意相通者,不妨层层开去,只要收处断得住,一二句掉合本题,自然错综离奇,耸人心目。

自有天地以来百千万年矣,四时百物,方名人语,经沿袭之馀,皆故也。今人刻意求新於字句间,字句间安得有新哉?所谓新,在人心发动处及时中内,人心起灭不停,时景迁流不住,言当前之心,写当前之景,则前後际自己不同,况人得而同之耶?不同於人则新也。若在字句上求新,一人出之以为创,众人用之则成套,何新之有哉?《三百篇》能言当下之心,写当前之景,於无字中生字,无句中生句,所以千古长新也。韩退之云:“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退之之文,不过一洗六朝习句,直陈胸中耳,何字是古人不曾用过的?流传至今,只觉其新,不觉其故,可以悟已。

古人论乐,以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曰渐近自然。唯诗亦然。用字须活,选言须雅,诗成读之,如天生现成有此一首诗供吾抄出者,则合乎自然矣,乌不佳!

梁武帝同王筠《和太子忏悔》诗押韵,晚唐效之。严沧浪以为和韵始於元、白,非也。和韵最害诗,古人唱酬不次韵,後人乃以此斗工,往复有八九和者,叠出既多,遂到牵率鄙俚不成语。原欲见长,反以出丑,而不自知也。

汉五言诗去《三百篇》最近,以直抒胸怀,一意始终,而字圆句稳,相生相续成章。如一人之身五体分明,而气血周行无间,不事点染而文彩自生也。後人不知大意,专以粉饰字句为诗,故舛错支离,愈求工而愈无诗矣。风雲月露行而性情礼义隐,可叹也。至七言诗通首者绝少,其散见於杂言者,虽一句二句,不可不熟玩而吟咏之,以其用字峭紧,为句浑成,矫矫有气也。若作七言古不学汉人练句,虽凑泊成章,非选輭则板滞矣。唐以为惟杜老得此法。

汉诗《柏梁诗》宜全读。诸如“雲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青荷昼掩叶夜舒,唯日不足乐有馀。青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逾”。欲往从之梁父艰”。“何以报之英琼瑶”。“天下可阶仙大稀”。“殷殷钟石羽籥鸣,河龙献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山出黄雀亦有罗,雀以高飞奈雀何”。“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高飞离哉翻”。“氍毹■〈毛荅〉■〈登毛〉五木香,迷迭艾蒳及都梁”。“鸣吐啣福翔殿侧”。“游行去去如雲除,敝车羸马为自储”。“後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饭我豆食羹芋魁”。“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西击胡”。“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上慊慊舂黄粱”。“家在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魏诗“见西王母谒东君”。“柱杖桂枝佩秋兰”。“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叹”。“白日晼晼忽西倾,霜露惨凄涂阶庭。秋草卷叶摧枝茎,翩翩飞蓬长独征,有似游子不安宁”。“被我羽衣乘飞龙”。“东上蓬莱采灵芝,灵芝采之可服食”。皆宜常诵口头,以为练句之法,自然出语不同。

汉诗出语自然,朴妙无可议,惟《录别诗》“以遗心蕴蒸”,“蕴蒸”二字板滞。魏诗徐伟长“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率。《杂诗》“固然比目鱼”,俗。阮元瑜《琴歌》“女为悦者玩”,不现成。郭遐周《赠嵇康》诗“离别自古有,人非比目鱼”,浅率。阮嗣宗《咏怀》诗“明察自照妍,日月不常融”,“妍”字“融”字俱不稳。“世有此聋瞆”,率。“何必万里畿”,“畿”字不现成。“古来味道真”,腐。“人情自逼遒”,“遒”字亦不现成。“去来归羡游”,不完浑。

晋诗张景阳“黑蜧跃重渊,商羊舞野迟。飞廉应南箕,丰隆迎屏翳”,生堆强砌。刘越石“何其不梦周”,“遗爱常在去”,歇後可笑。“暮宿丹水山”,不雅。“本是昆山璆”,不现成。龙泉曰“龙渊”,天曰“圆象”,地曰“方仪”,粉饰可厌。陶公,汉、魏後一人,若“鬼神茫昧然”,“曲肱岂伤冲”,“芳菊开林耀”,“我来淹已弥”,皆不浑成,习气未除耳。昔人论诗,多标古人佳句,已经标出,吾不更赘。今但指古人疵处,使人知所避耳,非敢刻於古人也。宋、齐以下,竞尚靡靡,累句犹多,吾不瑕指之矣。

○说行行重行行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非泛用起手也,五字包括终篇。盖本诗人“聊以行国”来,先有“与君生别离”一段在胸中,留之不得,舍之不忍,行而又行,不能自己,故下即云云,皆述行行时意兴也。末意以相思老人,岁月不居,勿以我为念,当於前途努力加餐耳。无可奈何,强以相慰,情词可感。

○说苏武别李陵诗

苏武别李陵诗第二首,“黄鹄一远别”四句兴而比,下二句比而赋,言羽翼当乖,何以遣怀,唯歌可喻,故云“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也。此言歌而未及歌也。歌辞甚多,宜唱何曲,故云“请为《游子吟》”。《游子吟》亦分别之词,其词既冷冷然悲,比之以丝竹,更有馀哀也。听此歌至激烈处,引动己怀,故怆然凄然,欲尽展此曲,而念吾友之不得归,伤心泪下,不能双飞俱远也。原是浅深次第相生,何常重复。沧浪未解此,而曰“古诗政不以此论”,致後来学者,以杂乱之词託古人自解。呜呼!古人岂有无伦次诗文耶?

○说曹子建吁嗟篇

陈思王《吁嗟篇》,咏飞蓬也。《选诗拾遗》直作《飞蓬篇》。其首句点明“蓬”字,三四虚点“飞”字;下接“无休閒”,入“东西”、“南北”,从横处说;“雲间”、“沉泉”,从直处说;当东反西,忽亡复存,从不定处说;八泽”、“五山”,从广远处说。无一閒字,无一閒句,章法次序,一丝不乱,真《三百篇》之遗也。又妙在“回风”、“惊飚”二句,不然方东西南北横行,何以上下也?已沉泉已,何由忽东西存亡也?不乃脱支节乎?“无恒处”缴“无休閒”,“根荄连”缴“本根逝”,周旋回互,其妙如此。若读此诗而犹不解作诗之法,所谓举一隅不能反三隅者,不足与言诗已。今人作诗不点题,一病也;转递不相关切,二病也;语无次第,骈拇枝指,凑泊取足,三病也。纵有一二佳句,犹人五体不备,一官虽成,何取乎?故当急以此药之。

○说陈琳饮马长城窟

孔璋《饮马长城窟》,前半叙边地之苦,虑其妻不能自全,故作书令嫁;後半是妻报书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数句,报书中语也。“结发行事君”二句,乃自明本意。末云:“明知边地苦,贱妾何由久自全”,所以教“便嫁莫留住”耶?总是举来书中语作答,其不肯嫁之意在言外,从“鄙”字内看出,以意逆之,自知其妙。

○说杜挚母丘俭赠答诗

杜挚《赠母丘俭》诗,以怀才不见用为病,欲求俭提拔。俭答诗,言当静以待时,不足为病,若懆动败行,病则不治。朋友相规,古风可仰。注“体无纤疾”四句云:“疑有错互”见未到耳。语语对针,未尝错互也。

○说陶渊明咏贫士诗

陶公《咏贫士》诗,引荣叟、原生起,“弊襟不掩肘”至末,俱单用原生,荣叟竟无着落,亦是疏略处,作者当知。

●诗义固说卷下

季弟玺性不喜与人事,日把一编,寒暑无间,制艺之暇,辄从事於诗。时有所问,因问而答,随笔记录,得十馀则。论不出於一时,故无前後次序,与前说有复出者,亦俱存之。同志者或因端发悟,庶几见风人之本义云尔。

圣贤立言以明道,诗者,立言之一体。《小序》曰诗“发乎性情,止乎礼义”者,吾性之固有,由性而有情,由性而有词。夫子曰:“辞达而已矣。”作诗之道,尽於此矣。风人开其宗,《离骚》、汉、魏守其绪,未之或易也。晋人去魏不远,乃不以达意为诗,而以修词为诗,意不中出,而词由外来,诗遂亡。其亡而不亡者,有陶公以正其归也。下此又以纤丽失之。至唐变为近体,沈、宋、王、孟、高、岑诸公,昌明博大,自是盛世之音,未免文胜於质,故当以子美为宗子也。下逮宋、元,渐迷渐失,遂流入於粗浅鄙俚而不可救。有明代起,王、李争於气格,其失也肤阔,锺、谭矫以幽澹,其失也浅弱,总相争於皮毛之外,大似退之裘葛之喻,非中论也。子欲学诗,试即性情礼义之旨,求之《风》、《骚》,求之汉、魏,求之陶、杜,其体虽变,而道实有合焉。其合之为是,则不合者之为非也。是非既明,则趋舍正而可以无背於风人矣。

射有的则决拾有准,军有旗则步伐不乱,赋诗命题,即射之的、军之旗也。近日诗家,亦知立题,而莫解诠题,滥填景物,生插故事,章法次第,漫不讲焉。譬若箭发不指的,军行不视旗,其不为节制家所诮者几希矣!

练句要归自然,或五言,或七言,必令极圆极稳,读者上口,自觉矫矫有气。若一字不圆,便松散无力。

近体诗,今人往往有出句无对句,或青黄紫绿,外虽分偶,而意实合掌。其病在诗非一气串下,若一气串下,则出之与对,浅深不同,安得合掌耶?

诗有兴比赋。赋者,意之所託,主也。意有触而起曰兴,借喻而明曰比,宾也。主宾分位须明,若贪发题外而忽本意,则犯强客压主之病;若滥引题外事而略本意,则有喧客夺主之病;若正意既行,忽入古人,忽插古事,则有暴客惊主之病。故余谓诗以赋为主。兴者,兴起其所赋也。比者,比其所赋也。兴比须与赋意相关,方无驳杂凌躐之病,而成章以达也。

盛唐绝句,声调悠扬,和平神听,是其长处。然写情景处,往往落禅家合头语蹊迳,故学者易於肤阔。至“一片冰心在玉壸”,“只今惟有鹧鸪飞”之类,犹当避忌。杜子美绝句,乃是真性情所发,得风人之旨,後人不知他妙处,何可言诗?

韩退之《南山诗》,如烂砖碎瓦,堆垒成丘耳,无生气,无情致,无色泽,宋人乃举以敌杜老《北征》诗,可怪之甚。若以退之此诗为诗,则退之文将不可为文,有是理耶?知退之之文之佳,则知《南山诗》之不佳矣。

宋人学杜者颇多,而所领会,不过是“老妻画纸为棋局”,“黄鸟时兼白鸟飞”,“林热鸟开口”,“梅熟许同朱老■〈口契〉”,“山鸟山花吾友于”之类,以为写真,遂入粗俚恶道。而杜之妙处,绝不在此。

中庸外无奇,作诗者指事陈词,能将日用眼前、人情天理说得出,便是奇诗。李长吉、卢仝辈故为险僻,欺世取名,所谓索隐行怪,後世有述者,有识之士不为也。

严沧浪以禅说诗,有未尽处,余举而补之。禅者云:“从门入者,不是家珍,须自己胸中流出,然後照天照地。”诗用故事字眼,皆“从门入者”也。能抒写性情,是“胸中流出”者也。

禅者云:“万事引归自己。”近时题咏诗,多就轴上册头,描模着语,於己豪无关涉,此诗作他何用?必须写入自己,乃有情也。

禅者云:“打成一片。”诗有宾有主,有景有情,须知四肢百骸,连合具体。若泛填滥写,牛头马身,参错支离,成得甚物?亦须“打成一片”乃得。

禅者云:“佛法事事现成。”唯诗亦然。作一诗,题前题後,题内题外,原有现成情景在,只要追寻得到,情景自出耳。

禅者云:“莫将父母生身鼻孔扭捏。”作诗任真而出,自有妙境,若一作穿凿,失自然之旨,极其成就,不过野狐外道,风力所转耳。

禅者云:“生路渐熟,熟路渐生。”剿拉字眼,涂抹烟雲,诗家熟路也。由志敷言,即言见志,生路也。学者一意为言志之诗,不屑为修词之诗,初时亦觉难入,追琢既久,自觉有阶可升,剿拉涂抹之途荒,而抒意言志之途熟,便可到家矣。

○节录古人论诗

梁刘勰云:“大舜云:‘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其论最正,即卜子“发乎性情,止乎礼义”之谓也。

又曰:“八体屡迁,八体:一典雅,二远奥,三精约,四显附,五繁缛,六壮丽,七新奇,八轻靡。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数语宜玩,所谓性情真,为其能达意也。今人见一二语稍切实者曰性情语,殆未解此矣。

又曰:“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後纬成,理定而後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後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云云。正中今日学者之病。

又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切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饰,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其说得半。咏物必推子美,乃为当家,以其取义在不即不离之间,而寄託深远也。此是子美胜於古人处。

文中子云:“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激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孝绰兄弟,古之鄙人也,其文淫。湘东王兄弟,贪人也,其文繁。谢脁,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颜延之、王俭、任虻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最可玩。言之邪正,心术关焉,故观其诗可以知其人。

徐祯卿云:“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於中,必形於声。故喜则为笑哑,忧则为吁歔,怒则为叱咤。然引而成音,气实为佐;引音成词,文实与功。盖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然情实幼眇,必因思以穷其奥;气有粗弱,必因力以夺其偏;词难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极;才易飘扬,必因质以御其侈;此诗之流也。”语亦在半离半合之间。

又曰:“由质开文,古诗所以擅巧;由文求质,晋格所以为衰。”此语却是。

○书汉魏诗乘编後

汉诗无字不活,无句不稳,句意相生,缠绵不断,而章法次第,井然有章,真《三百篇》之嫡派,所谓“质极而文,淡而不厌”者也。魏诗多一分缘饰,遂让汉人一分,然未甚相远。曹氏父子兄弟,妙处可与汉人争席。七子中仲宣最胜,应、刘诸人气稍散缓,押韵或不浑成,遂有疏滞字句,又不及曹、王矣。外此嵇、阮犹可观。阮公《咏怀》诗赋至八十二首,未免过多,胸中安能有八十二种意旨耶?故往往有复处、率处、滞处、参错处。《文选》收取十七首,然求其可入汉人而敌曹、王者,四五而已。甚矣诗之取裁贵简也!

又曰:《书》云:“诗言志。”卜子曰:“发乎性情。”性情之发为志,而形之於言为诗,风人之义也。後人不明此义,但粉饰字句以为诗,乌得有诗哉!汉、魏之诗,能言其志,故学为诗者不可不读也。余得此刻,喜其简便,随意批点,好事者往往持新本易去。丁丑仲冬,淮上刘文起见之,又持此本求易。余以案头所存太狼藉,故点次原本付之。刻中差讹甚多,天寒日短,亦未暇改正也。

诗义固说

附錄:

叢碧山房集五十七巻附詩義固說二巻(内府藏夲)

國朝龎塏撰塏字霽公號雪崖任邱人康熙己未召試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降中書舍人終於建寧府知府是集凡文八巻襍著三巻翰苑稿十四巻舍人稿六巻工部稿十一巻戸部稿十巻建州稿五巻皆其所手自編定也塏爲詩主於平正冲澹不求文飾當王士禎名極盛時能文之士率奔走門牆假借聲譽塏獨落落不相親附故士禎亦不甚稱之惟記其病足詩切防美人笑躄耆春來不過平原門一絶而已然塏早嵗所作頗得深婉淸微之致晩年菁華旣竭流於枯淡其舍人稿不及翰苑工部稿不及舍人戸部稿不及工部至建州稿以後頺唐益甚田雯爲作戸部稿序以白居易陸游比塏意頗愠然實箴規之言也末附詩義固說二巻論亦切實惟推衍嚴羽之說以禪談詩轉至於支離曼衍是其好高之過矣(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别集類存目)

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雪崖。直隶任丘人。

庞垲

庞垲,字霁公,号雪崖,任丘人。康熙乙卯举人。己未召试博学鸿词,授检讨,历官建宁知府。有《丛碧山房诗集》。

《诗义固说》清庞垲

清庞垲撰,二卷。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雪崖。直隶任丘人。康熙十四年举人,十八年登博学宏词科,官至建宁知府,后辞归卒。有诗名,著《丛碧山房集》,辑有《庞氏族谱》、《昭君怨诗集》。书成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后。持论以三百篇为宗,以性情礼义为体,始终条理为用,大旨不出传统诗教之范围,而层层论述,理路愈加细密。评骘历代之诗,褒贬持平,议论颇见胆识。通行有丛碧山房全集本、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本。

丛碧山房集五十七卷、附诗义固说二卷(内府藏本)

国朝庞垲撰。垲字霁公,号雪崖,任邱人。康熙己未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降中书舍人,终於建宁府知府。是集,凡文八卷,杂著三卷,《翰苑稿》十四卷,《舍人稿》六卷,《工部稿》十一卷,《户部稿》十卷,《建州稿》五卷,皆其所手自编定也。垲为诗主於平正冲澹,不求文饰。当王士祯名极盛时,能文之士,率奔走门墙,假借声誉,垲独落落不相亲附,故士祯亦不甚称之。惟记其《病足诗》:“切防美人笑躄者,春来不过平原门”一绝而已。然垲早岁所作,颇得深婉清微之致,晚年菁华既竭,流於枯淡,其《舍人稿》不及《翰苑》,《工部稿》不及《舍人》,《户部稿》不及《工部》,至《建州稿》以後,颓唐益甚,田雯为作《户部稿序》,以白居易、陆游比之,垲意颇愠,然实箴规之言也。末附《诗义固说》二卷,论亦切实,惟推衍严羽之说,以禅谈诗,转至於支离曼衍,是其好高之过矣。

---出《四库总目提要》